欧阳启闻旋紧显影罐的盖子,隔绝了最后一丝杂光,这才打开了安全灯。
暗红的灯光从很小的一块区域铺开,像一层薄薄的蜜。他轻轻吹着口哨,不成调子,只是松弛的气流在唇齿间游荡。他的工作忙起来,很久没有这样轻松的时刻了。即使是再外向的人,偶尔也会喜欢这种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时的感觉。
记者生涯里,他早已习惯接收各种包裹着秘密的物件。唯一的不同,大概是这仿佛特工级别的微型胶卷,来自他的前同事兼朋友。因为信任,所以并不过问。他戴上薄薄的橡胶手套,如长出一层新生的皮肤。
微型胶卷需要特殊的耐心与精细。他找出适配的片轴,在绝对黑暗的袋子里,指尖摸索着胶卷边缘的齿孔,引导它驯服地缠绕上不锈钢的螺旋轨道。触感是唯一的向导,胶卷的齿孔边缘刮过指腹,带着一种滞涩。他屏住呼吸,动作稳定,直到确认它妥帖地安顿。
水浴的温度计显示着精确的二十摄氏度。他按照习惯的配方调配显影液。称量、溶解、搅拌。药粉在蒸馏水中化开,散发出微带碱性的、难以言喻的独特气味。
他计算时间,倾倒显影液入罐,轻轻叩击罐壁,驱逐可能附着在胶卷上的微小气泡。秒针在寂静中走动,声音被放大,咔哒、咔哒,像心跳的节拍器。他轻轻晃动着显影罐,让药液均匀地拥抱每一寸感光的卤化银。
他哼唱的曲调依然轻快,想着洗印完成后,若时间来得及,可以直接转交给梧惠。他不在乎里面是什么。既然能交给他,要么她足够放心,要么她也并不知情。大概率是后者,但他向来不会辜负朋友的期待。
时间到。他迅速倒出显影液,清澈的停显液随即注入。醋酸微微刺鼻的气息短暂地弥漫开,中和了碱性。接下来是定影液,那带着硫代硫酸盐的微甜与金属感的复杂气味,宣告着影像被彻底锁定。等它们彻底干燥,便不再畏惧光明的审判。
他小心翼翼地将湿漉漉的胶卷悬挂在晾片夹上,水滴坠落,在下方承托的盘子里发出轻微的回响。他俯身凑近湿漉漉的底片,在灯下,负像的世界如同水底倒影。放大镜的镜片冰冷地贴上他的眼眶。
他移动着夹子,目光在那些模糊的、明暗颠倒的线条、色块、阴影上缓缓扫过。一切都笼罩在底片特有的、迷离而抽象的红光里。手指下意识地在工作台上轻轻叩击,残留着刚才哼歌的余韵。
然后,他的手指僵住了。
不对、不对,等一下……等等。
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不对。
影像骤然攫住他的目光,轮廓在红光中显得无比清晰,又无比陌生,带着令人血液凝固的重量。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,喉咙深处那点未成形的哼唱,像一根被骤然掐断的弦,发出无声的裂响。暗房里只剩下水流滴落的声响,沉重得如同心跳停滞后的回音。
这是什么?
这些是什么?
世界在红灯下急剧收缩,视野的焦点被牢牢钉死在底片那一小块区域。
他好像要被吸入这些画面。也可能是这些画面有了自我意识,不讲道理地贴到他的瞳孔之上,使他不论转向何处都无法逃离。反胃,失重,眩晕。各种不良反应接踵而至,如神经错乱,如剧毒发作,如辐射侵蚀。幽闭的暗房,顷刻间变成了一个巨大的、无法挣脱的红色牢笼。空气凝固成胶,每一次吸入都带着药水残留的微甜。
他的瞳孔在红光中微微扩大,像影像灼伤;身体微微前倾,被底片无形的力量牵引。手指无意识地松开了放大镜,它轻轻磕碰在工作台上,发出微小空洞的一声。安全灯的红光,此刻如黏稠的血浆,沉沉地裹住了他,令他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滞涩。额角,一滴冷汗无声地渗出,沿着紧绷的太阳穴滑下,带来一道冰冷的轨迹。
悬